2025年,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热潮席卷而来。7月7日,东莞市博物馆张海城发来一张照片,一对石麒麟旁各站着一位男士。若非提醒,我几乎认不出这是2007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的两位同志。18年前,他们曾在这对石麒麟前合影,如今石麒麟虽换了位置,但形态依旧,而合影者已从青壮年步入中老年,鬓角染霜。
老樟木为骨
受访者供图
这对麒麟是2007年我负责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工作时,在樟木头镇裕丰社区赤山村村口发现的,当时一只立在路旁,一只蹲在绿化带里。经考察,它们与赤山村祠堂门口的石碑同属一处——1946年,时任广东省高等法院检察官蔡丽金为彰显父德,为殉难的父亲蔡锡传所立“仁孝亭”的雕刻。
受访者供图
晨光穿过三百年老樟树的枝叶,在碑刻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碑文记载:“吾邑蔡锡传先生,居石马乡之赤山村。乡无近若,在远皆薰其德,勉为善良……”
受访者供图
意思是,本地人蔡锡传先生,居住在石马乡赤山村,德行高尚,远近乡邻都受其影响,努力行善。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春,日军因太平洋战争失利,像野兽般疯狂逃窜,侵扰惠阳、海丰一带,防备盟军登陆,所到之处强抓民夫、强迫服役,进犯石马乡。当时蔡先生先疏散了乡中青壮年,自己留守村落,后被日军抓获,始终不屈,最终在谢岗村定公岭下殉难。
2011年,裕丰社区将仁孝亭与石麒麟移至村口保护。石碑前供奉的白色雏菊被暴雨摧残,像极了1945年定公岭上,蔡锡传倒下时被日军践踏的花朵。
后生仔为傲
蔡锡传生于1878年,育有二女四子,蔡丽金排行第二,字品三。蔡丽金生于1899年,从小品学兼优,19岁考取国立北京法政大学,27岁入研究生院,30岁在粤闽高院任职,因不愿同流合污,33岁辞职开律师事务所,遭父反对;38岁二次出仕任广西地方院检察官,因刚直不阿与政风不合,39岁再次辞职下海经商。也正因为与当时的政府官僚格格不入,所以,蔡丽金虽然在国民党政府担任要职,却一直不愿加入国民党。
1938年盛夏,赤山村炊烟混着新米香。蔡锡传在稻田里劳作,六岁的孙子左手提醪糟甜酒,右手挥着书信跑来:“爷爷,父亲来信了!”
蔡锡传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田埂,接过信,见不远处一人踉跄跑来,近看,是邻村沙园村的后生蔡子培。蔡子培小蔡丽金14岁,虽不同村,但同宗。蔡子培少时受张里夫革命思想影响,24岁进国立中山大学读经济学,希望经济救国。七七事变后,千里迢迢前往陕西参加抗战青年训练班。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被派回广东,加入了第四战区服务队的抗战,时任石马乡民众抗日自卫大队大队长。
蔡锡传在宗亲会上见过几次蔡子培,知道他是个有血性、有胆识、有志气、有作为的好后生。只见蔡子培腹部中枪,浑身是血,见了蔡锡传,说了声“叔公,救我”便倒下了。蔡锡传连忙叫儿子品森、品超将他藏进稻草垛,自己靠着草垛,抽起旱烟来,用身体挡着草垛里的秘密。
不一会儿,伪军打头,带着日军,冲着田埂的方向跑来,边跑边鸣枪示警,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领头的伪军翻译官赖皮三认识蔡锡传,知道他家老二有些来头。为了日后好相见,假装客气道:“叔公,看见隔离村的蔡子培了么?”
蔡锡传抬头乜了赖皮三一眼,慢悠悠地抽着烟说:“我的田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人。”烟雾缭绕中,他给孙子使了个眼色。孩子会意,接过话,奶声奶气地说:“我刚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往后山跑了。”
孩子的话让日军信以为真,追向深山。蔡锡传则赶紧叫儿子们将蔡子培从草垛中抬出,轮流背往反方向的村庄。
蔡子培养伤期间,蔡锡传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蔡子培带了本油印本的《论持久战》,蔡锡传让他读给自己听,两人竟成了忘年交。当读到“兵民是胜利之本”时,老人敲着烟杆赞:“这话在理!在理!”后来蔡锡传才知,蔡子培被追杀皆因身上藏着日军的布防图。
蔡子培(1913—1998),广东东莞樟木头石马人,1938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东江纵队第二支队第二大队大队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河北省财贸政治部副主任、党组副书记,广东省物价局局长、党组书记等职。 受访者供图
血溅定公岭
1945年5月,谢岗镇定公岭烈日灼地。蔡子培背着蔡锡传往赤山赶,老人的血滴在草丛中成了看不见的小红花。
蔡子培经过惠州陈江时,发现蔡锡传。得知,日军抓了蔡锡传当挑夫,行至陈江时,他滚下陡坡逃生,却因重伤倒在林中。
“叔公撑住!”蔡子培泪流满面,心疼老人瘦得皮包骨,肩头被扁担磨得血肉模糊。蔡子培途经山洞,准备放下蔡锡传下山找水,发现藏在里面的三个中学生。蔡子培下山未远便听见枪声,冲回山洞时,见学生倒在血泊中,蔡锡传手握烟斗拦在前面,胸口被刺刀刺穿,血汩汩涌出。
蔡锡传临终前告诉蔡子培,是前来追捕学生的三个日本兵,杀害了三个学生,他拼死去救,也被日本兵捅了两刀。蔡子培听后,立刻起身想去追杀那三个日本鬼子,被蔡锡传拦住了。他说:“还记得你跟我讲的《论持久战》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将烟斗交给蔡子培,烟斗上用秤杆定星法嵌着个“仁”字,这是蔡丽金送他的六十岁生辰礼。蔡锡传气若游丝:“告诉你金叔,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莫忘来路,守好山河。”言罢与世长辞。
公审日战犯
1946年2月,广州行辕军事法庭,47岁的蔡丽金两鬓花白,站在窗前,一夜未眠。他临危受命,第三次重披法袍,审判那个罪恶昭彰的华南派遣军第二十三军司令兼香港占领地总督田中久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左眉骨疤痕处,那疤是第二次辞去公职前,拒为汉奸翻案时被特务所伤。
副官来报:“田中久一一口咬定南京大屠杀是‘必要的军事行动’。”
蔡丽金攥紧父亲的烟斗,指尖嵌进肉里:“开庭后,就没得他狡辩了”。
蔡丽金(1899--1952),广东东莞樟木头镇裕丰赤山村人,1929年至1932年在广东与福建的高院工作,1937年任广西地方院检察官。1946年在广州行辕工作,期间审判日本华南头号战犯田中久一。 受访者供图
公审时,法庭内座无虚席,群情激涌。田中久一高傲依旧,辩称:“战争牺牲难免,我是军人……”
“1945年5月12日,定公岭。”蔡丽金声音回荡,“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握这杆烟斗想护住三个无辜的孩子,被你们无情刺死,他是我的父亲!”
他按下按钮,投影布亮起:惠阳屠城时被烧焦的婴儿、东莞粮仓前饿死的村民、广州轰炸后扭曲的铁轨……每一张照片闪过,他就用父亲的烟杆指着田中久一问:“这是军人该做的事吗?”
“反对!情绪化语言!”田中的辩护律师喊道。
“情绪化?”蔡丽金抽出文件,“这是你部军医日记:‘1943年冬,樟木头,用活人试验细菌武器,编号731-456’。456是人,有名字,他叫蔡石头,是我村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啊!”
法庭后排啜泣声起,蔡子培扶着蔡石头的母亲,怒视田中久一,眼中有熊熊烈火,恨不能将这名刽子手烧成灰烬。
蔡丽金指着观众席:“今天在座的哪个不与你有国仇家恨!你们自诩‘大和’民族,你可真懂何为‘大和’?真正的‘大和’是天下大同,是和而不同,是和衷共济,是和平共处?你们在中国战区内肆意屠杀平民,奸淫掳掠。你作为侵华日军华南派遣军第二十三军司令,命令百余架战机对广东狂轰滥炸,致广州平民死伤达10万人,你们在惠州屠城,杀了2000余平民,罪恶滔天啊!这一切的行为都是你对你们‘大和’民族最大的讽刺和背叛。你们的残忍暴虐,与最起码的人性和道德都相悖逆,你们的所作所为将让你们的民族和国家背负罪恶的骂名,让你们的人民为此蒙羞。”
田中久一这个与多个检察官周旋诡辩、拒不认罪、且一直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出席法庭的刽子手,在蔡丽金提供的条条铁证面前,无法辩驳,只得认罪,当场被判处死刑。
宣判后,蔡丽金对田中久一说:“你一开始就该明白,日本想征服中国,从来都是痴人说梦。你以为靠枪炮就能打碎中国人的骨头?你认真看看中国老百姓看你们眼里的仇恨。你们以为靠掠夺就能占稳这片土地?可你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反抗。你们不会懂中国人誓死捍卫脚下这片埋着祖宗骨土地的决心。你们打的就是一场反人类的侵略战,用野蛮对抗文明,这样的战争,是不可能赢的!”
“说得好!”蔡子培第一个站了起来鼓掌,而后整个法庭的人都站了起来鼓掌,法庭第一次被洪水般的掌声覆盖。
亭影照千秋
1948年秋,仁孝亭奠基时,蔡丽金将政府颁给他象征司法最高荣誉的天秤勋章埋进了土里。
2025年清明,赤山村村口,蔡丽金次子蔡继昌的孙子问:“爷爷,我们为何年年给麒麟上香啊?”老人答:“你曾祖父说这是仁孝,仁孝是一种文明,文明若存,山河依旧。”此时,一群学生唱着《松花江上》来到村口。蔡子培的后人也在其列,他们捧着白菊立于碑前,在碑前放下白菊时,樟木香随风飘来。
审判结束后,蔡丽金在老家门口种下的樟树如今已有八十个年轮了,与后山三百年老樟树遥遥相望。每到7月7日这天,都会有一阵风起,两树沙沙的叶声相和,重复着八十年来未变的承诺:
“莫忘来路,守好山河。”
【作者】田沐鑫
【本文责编】张蓓蕾
【频道编辑】李卓华 林琳
【文字校对】华成民
【值班主编】刘树强 刘龙飞
【文章来源】南方杂志党建频道
天猫配资,顶益所配资,正规的股票杠杆平台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